我是吃老家的洋芋吊着生命，在饥饿中慢慢长大的。

老家坐落于乌蒙山的大山深处，那里山高谷深，层峦叠嶂，碧光翠影，风光旖旎优美。但在大集体统治的年代里，农村的粮食少之又少，许多家庭一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用五谷杂粮来维持生计的，而洋芋就成了当时最上等的食品，大人们总是非常吝啬地把它留给我们这些嗷嗷待哺的小孩子们独自享有。

洋芋，又称为马铃薯、土豆、山药蛋等等之类，人人爱吃，百吃不厌，吃法多种多样。对于我和我们这一代人，特别是曾经经历过苦难岁月折磨的这一代人来说，对洋芋可以说是有一种融入了全部生命的情感，一时半会还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语言和文字来形容它，就如同我们脚下的这块黄土地对于永远繁衍生息在上面的芸芸众生们的那种感情一样。我对洋芋的感情，的确是很深、很深的，可以说是怀有深深的感恩之情的。

洋芋在广大的农村、在特殊的年份里，它首当其冲地担当起一家人的主食。之所以这样，人们从来没有放弃它，每年春节刚过，乡下的农村人总是马不停蹄的播下洋芋种子，并细心的好好照料。当春姑娘唤醒村寨冬眠的红土地，春光洒满了大大小小的山岭，家乡的洋芋像一个刚破壳而出的幼雏拍打着嫩翅茁壮成长，尽情地享受着春的爱抚。在成长过程中，洋芋就像梦一样无拘无束地演化着，先是毛茸茸的芽从覆盖着的粪土里钻出来，不几日，黄里透着绿，绿里透着黄，明光闪亮的叶子一片一片慢悠悠地舒展开来。放眼望去，那高低远近、漫山遍野绿油油的洋芋苗层叠错落，像一片蓝色的海洋，在春日的阳光照射下，轻云薄雾，把家乡的一方天地融合得辽阔而高远。过不了多长时间，叶腋间渐渐长出幼蒂，形成白里透黄的苞片，绿叶像小手一样的环抱着，那弧形花蕊慢慢地向外翻卷，一夜之间就会绽放出洁白的花朵来。紧接着，一株接着一株，一片连着一片，毫不害羞地竞相开放，像满天的繁星一样耀眼，把家乡的所有空间都弥漫了。蜜蜂、蝴蝶开始忙碌着采花，仿佛人们都沉醉在了甜蜜的日子里。

当夏日的骄阳把大地烤得滚烫，人们开始了一年里最为劳累的农活，从事给包谷施肥、薅锄的繁重事务。而此时，正好是一年四季最缺吃的时候，洋芋开始成熟，渐渐撑起了一家人的肚子，也拯救了在酷暑难熬中饥饿的人们，它潇洒地展示着自己特有的生命魅力。当饥饿的人们健步如飞地跑回家里吃上洋芋，仿佛使烈日变得温顺，光线显得柔和，把夏天绿色的主题在远离城市繁华嘈杂的山野里淋漓尽致地挥发出来，一地的绿地毯自然形成，徐徐地展开，宛如女儿绿一般，知了的叫声粗犷豪放，淳朴宽厚，有彼此相映成趣，情感交融之美。农家院坝里那些不停地追逐戏闹的小花猫“喵喵喵”地叫着，躺在凉席上享受乘凉的庄稼汉，听着斗大的核桃树上那婉啭回荡、清新悦耳的布谷鸟鸣，就更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了。这完全是一幅格外生动、品味无穷的纯天然写真画卷。

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对洋芋产生依依不舍的感情是记忆犹新的。那是在我姗姗迈步的时候，由于天生缺奶，身体显得十分瘦弱，天天都在饥饿中叫唤，大人们每天都早有准备地喂上几口烧洋芋。直到我上学后，母亲总是每天一大早就起床煮猪食，为我们准备几个烧洋芋做早餐。我家那灶膛里红彤彤的火苗一闪一闪的跳动，照映着母亲那忙碌的身影。我们拿着母亲给我们的烧洋芋，挎着书包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边走边吃，脚步是那样的刚劲有力。上学的路是弯弯曲曲的，我和同学们结伴而行，有时候遇到路边人家的狗叫声和主人的吆喝声，我们都会相互照应的一溜烟的小跑，直到把危险地段走过。就这样，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萧萧秋雨的每一个清晨，我们都是拿着母亲给的烧洋芋，不变的行走在家乡的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山路的一端是学校，另一端是我的家。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我们就这样不知吃下了多少的洋芋啊。

有一年春夏之交，我的家乡遭受罕见的低温冷涝灾害，洋芋在开花时就被雨水给硬生生的浸泡死了，其果实只有拇指尖那么大小，收成极度不好，许多人家都遭到在粮食青黄不接的四、五月间饿肚子。一日，正好一位远房亲戚来到我家，说他们那里由于是矮二半山，又是铜汞石的沙子地，种植的新品种洋芋，是红褐色的花洋芋，增产了，便给我家背了一箩筐来，其中有一个很好看，像一个大肚罗汉一样咪咪的笑着。我在高兴之余，用一根麻绳将它吊在竹楼下，每天从下面来来回回的路过时，都要抬头看看。后来，姐姐在一次给家里扛柴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把洋芋打将下来摔得粉碎，是毫不知情的，可不懂事的我还是伤心地嚎嚎大哭起来。母亲知道后，却不分青红皂白给姐姐的后背几个巴掌，姐姐遭受了莫大的委屈，默默地流着眼泪独自走开了。这件事让我永生难忘，终身愧对姐姐。

岁月的渐渐流逝始终无法冲淡少年的时光。我已经离开了儿时的老家，在外面不停的漂泊打拼，日子犹如我老家那条曲折的山路一样，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转角，又是一条条深深的港弄。我总是不停地奔波在一个又一个的城市间，偶尔停歇下来，便在陌生的街道上看着忙忙碌碌的人们，想着老家那条曲折宁静的山路，那一片片散发着洋芋花香的责任地，它们始终连接着为我一大早就起床做烧洋芋的母亲，那里留给我最深刻的童年记忆。

后来，每当我走在城市里那繁华平坦的街道上，心中却总是怀念老家的山山水水，那蓝色海洋里散发出白里透黄的洋芋花香。还有村子里那暮色中袅袅升腾的炊烟;那果树下老农的吆喝声;那条通往外面的窄长小路上，延伸着我们最温暖的情趣;而那茂密的班竹林里，无数的鸟儿鸣叫着归巢。正是这些美好的片段，伴随着我走过了儿时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夜晚，在城市迷离的霓虹灯下，面对高耸入云的豪华建筑群，我没有心思向往入住，依然感到彷徨孤独，仿佛眼前所有的辉煌跟自已离得很遥远。静思，记忆中只有老家灶膛里星星点点的炊火闪烁着红光，照映母亲日渐苍老的脸庞，而从母亲手里锤炼出的是一个个香味可口的烧洋芋，我每每想起，脑海里依旧清晰如斯，心中总是暖暖的疼。可在我的意识中，山路的老家那一端，在洋芋花开的一片香草地里，一定有一双期盼儿子早日归期的眼睛，在默默地凝视着我……

洋芋，总是一个心思地为他人着想的，它的全身是宝，没有任何闲置的余地，个头大的直接供给人们做五花八门的美味佳肴，小个头的可以打碎提取精粉，其渣又是上等的饲料。然而，我老家的洋芋落户僻乡瘠土，不顾环境恶劣，总是鞠躬尽瘁，一片赤诚，每年如期结出累累硕果，只为人们的收获而默默地做出奉献，没有一丁点索取。谁也数不清洋芋的一生中经历了多少生与死的挑战，直至到了刀案上、油锅里，或者是红红的火炕里，它都安然面对，没有任何之遗憾，真可谓是在所不惜了。

我喜欢老家的洋芋，喜欢老家洋芋花开弥漫的纯朴，喜欢老家洋芋花次第开放的宁静，喜欢老家洋芋花飘荡的空灵，喜欢老家洋芋丰收的金色海洋。在我的儿时记忆里，萦绕在村子上空的洋芋花是一首婉约清馨的小令，是一幅随意泼墨的画，是一道随心所欲的风景。当清晨的阳光从村口冉冉升起，宁静的村庄会随着洁白的洋芋花飘来一天的憧憬;当傍晚的炊烟从茅屋的“山花头”上空升起，洋芋做出的各种佳肴如曼妙的仙女婀娜多姿地在空中长风起舞，把人们一天的劳作辛苦和饥饿随彩虹一道，全都飘向美丽的太空中。洋芋的色香味美给人温暖和力量，它升起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希望，它点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幸福向往。

青山常在，绿水依流，时光日复一日的流逝永不再来。在我老家那具有灵气的土地里，在乡亲们的辛勤耕耘下，洋芋总是一如既往的默默坚守，它们成堆成团的生长，个个都像裹着锦织轻纱的娃娃。可它的神秘造型却离我愈来愈远，我难以再见到老家那铜汞石的沙子地里，生产出像大肚罗汉一样笑着的洋芋了。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在我的记忆深处，老家的一片片美如花海的洋芋花，一个个如星星般耀眼的大洋芋，连同农舍里那袅袅炊烟的升起飘逸出的洋芋晚香，让我刻骨铭心，让我永远怀恋。

我是吃老家的洋芋长大的，它把毕生的温暖注入我的命脉里，为我点燃一盏心灯，以它特有的馨香，温柔的姿势为我的生命放歌，让我一生一世得以宁静酣然，使我从此撑起了一片人生最亮丽的天空。

时至今日，我老家的洋芋就如同一根长长的无形银丝植根于我肌体里，拴系着我的双脚，牵动着我的魂灵，让我永远无法走出老家那大山的深情呼唤，无法忘记生命其本身承载的历史，无法忘却乡下人家那份朴实善良的真诚。

在我的生命中，我注定一辈子和洋芋不弃不离，我要毫不犹豫的谢恩于我老家的洋芋和全部的洋芋崽子们。

(作者丁永平：现供职于昭通市林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