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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二题
刘铮
南京路·海
五福弄北的一个弄堂,电线杆与晾衣杆共同分割着一片天空,红红绿绿的衣服迎风招展。一张小桌几个小菜,两个朋友在黄昏对饮,几平米的地方居家做生意同时进行。一转身,满目繁华,这里是南京路。弄堂隐藏起来,但它们却是这个城市曾经的传奇寄生之地。《长恨歌》开篇对弄堂的描写缠绵细致,感性而理性。流言与传奇,张爱玲概括的城市;阮玲玉或者是张曼玉一转身,看一街人,冷冷,恨意又如何,叹人言可畏,其实殊途同归。我摇摇头,收回想象,这里确实是弄堂,南京路的弄堂,破旧,凌乱,无声,烟火缭绕,就在此住下。
满目繁华,南京路上人群涌动,曾经的十里洋场,上海近代商业发祥地。竟然有帐子公司,我却想起小时候女孩子剪的上海头。眼镜公司、时装公司、第一百货商店、第一食品商店,东亚饭店的萨克斯手吹起一城的风情,车如流水马如龙,电车斜着过来,十字路口交织着各色行人与交通工具。和平饭店,我以为是吴宇森虚构的一个表达他暴力美学的地方。几十层的楼体就矗立在这里,仔细打量,花岗岩石乳白色的外体,冷静大气,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黄昏跟随夜晚进入到黑暗,城市辉煌的灯火在世界升起。我们在光明与阴郁中间闪烁不定,光的宇宙之下,拱形的天空林立着人与伟岸的高楼。满月在云与光影中穿梭,黄浦江水浩浩荡荡,万国建筑群写着欲说还休的历史,陆家嘴站着世界五百强企业,外滩的景致在夜里沉静。这样的大气是历史写就的,见了太多的浮沉变迁,屈辱与光荣,传奇与罪恶,旧时繁华沉寂了,无数的梦想又绽放,这座城市给予人希望。
晨光中,南京路上繁华褪去,老人们在宽阔的街道舒展拳脚,太极、国标,民族舞、一把把红色的扇子迎风打开,他们是清晨别致的的风景,就像这座城市,古老而年轻,充满活力,历久弥新。在清新中行走,蓝色的天空覆盖着高低错落的建筑,干净整洁、宽阔温暖,妮可基曼的笑在城市上空明艳动人。我喜欢这个城市的心胸与气度,涵纳包容着不同的元素,碰撞交融,立体丰满。王家卫的电影、莎黛的歌声里,聚焦着城市的疏离与冷漠。可是,于我这个行人而言,我却喜欢这样疏疏落落的淡然,身处同一个世界,彼此相关却独立。今年上海世博会的主题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在城市生命馆,我看到水、电、气管道系统,粗粝、强悍,它们支撑起了地面人类生活的运转,它们也如文字介绍所说:“它们构成了一个城市的地下世界,使参观者体会到城市生命系统的复杂和脆弱。”
我静静地在地铁车厢的一角,人们低头看手里的报纸、手机或者闭目休息。我和他们一样,那几天,像老鼠一样在地下钻来钻去,爬出来,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地铁最能体现城市的速度与节奏还有便利。四元钱的车票,进去后可任意转线,无数道车门,上下车都极快,曲折的通道中,背影匆匆。朋友每天六点钟准时上车,两个小时的地铁到达公司。这两个小时让她完成了许多的课程与阅读,同时也让她的眼睛越发的朦胧迷离。北岛在《纽约变奏》中写到:“纽约人的内心其实是极孤独的,只要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了。一般来说,出了神经有毛病的,他们从不直视别人。目光像苍蝇在四壁游荡,一不留神落尽墙角的蜘蛛网里。”我也看到了这里的人们,“躲避目光的碰撞,或者干脆把目光悬在空中,梦游一般。”我不知道身边的人们内心是否孤独。但孤独是必要的,孤独建立了一个空间,维护着内心世界。
在地铁里,我看到了一种秩序,人的自制。在高密度与快速度中,每个人都要赶往自己的目的地,如果不顾及他人,那么自己也走不了。没有推搡与粗暴,在拥挤中,每个人都保持克制与耐心,更加注意自己对他人与这个有限空间的义务。这应该是现代公民的基本素质,陌生人的社会与城市化的生活是以独立个体为细胞的。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城市与地球大生物圈和资源体系之间相互作用,2010年世博会主题馆以城市生命馆、城市人馆、城市地球馆、城市足迹馆、城市未来馆将人、城市和地球作为环环相扣的有机系统动态展现出来。而城市人馆的核心思想是“人的全面发展是城市可持续发展的前提。”
在上海读书的小朋友说她面对这个城市的繁华与疾速变化,感到彷徨与迷失,不知该何去何从,同时也感到令人兴奋的活力与激情,很想要有一份作为。满街的商品,让人丰实也让人沉溺,高大的建筑物是成就也是封锁。这就是悖论带来的张力。我不相信人会沉沦在自己的创造中,这些创造体现了人的伟大同时也对人形成了制约与牵制。人由于认识自身而创造了自己,认识外物而创造了人的世界,谁也不能否认人类社会的进步。不沉溺于内心也不沉溺于外物,或许我们应该从后现代的虚无与破碎站出来,看看我们自己,看看我们创造的巨大文明。只是,当创造与破坏都同样如此巨大的时候,我们的确应该认真思考,如何善待我们的家园包括我们的心灵。
坐在城隍庙的上海老饭店,小窗外一面湖水,荷叶迎风而立,九曲长廊无数人,身边面容清秀的女士讲起她对工作付出的一切,岁月消逝,带走青春。对面的男士接到市长的电话,谨慎地贴着话筒,收起声音,“哎,好的,好的。”女士转头,窗外已是黄昏。
西湖·杭州
西湖,我微醺地在她面前,置身平静的梦境,不愿醒来。
如果就这样梦下去。
有许多时间,像烟。诗人在诗里写:没有时间的今天,在一切柔顺的梦想之上,光是一片溪水,它正小心行走了千年之久。我以为这就是西湖。
天堂,是时间停止流逝的地方。
阳光下,西湖静谧而遥远,湖面过尽千帆,身边人来人往。我坐在木凳上,恍惚。天光云影,我仰头,我在做梦,一直在梦。镜头中,行人成了剪影,山与水,世界,都成了剪影。无数的镜头对准了辽阔与空远。其实这里拒绝镜头与形容词。一个外国小女孩跑进来,她手中的红色气球在蓝色的天空飘动,她的父亲按动快门,留下灿烂纯真的笑容。瞬间,他们离开。白堤、雷峰塔、南屏晚钟、断桥残雪,许多故事就这样传了下来。江南游子,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江南,无数的传奇与想象,就在西湖面前。
“桥梁姿百态,它们一直以不同的方式与人的或急或慢的往来行程相伴,因而使人们可以从此岸走向彼岸,进而到达终极之地。”海德格尔笔下的桥梁是聚集天、地、人、神的物,表达的是源始的存在。而断桥,承载的是爱情,是爱情行走的足迹。断桥位于白堤的东边,不知道白娘子打哪一边来与许仙相遇,如果是冬天,雪中的足迹应是蔓延至远方,带着幻觉与幸福。爱情,仿佛雪中印记,在消融中镌刻深远。“旧地图——在爱情中,大多数人寻找一个永久的家园,但有少数人则寻找永远的漂泊。”爱情犹如存在那么久远,以至于踪迹难觅,开始或者结局无以言说。
在静默与空无中,一只白鸟盘旋天空,垂柳与湖水无言,一池荷叶静立。断桥上,看远处山峰、宝塔隐于林中,黄昏轻轻覆盖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太美,让人有一种悲伤的心境,因为留恋而体味转瞬即逝的时间维度。西湖,却以它博大的空间美阻却了时间的入侵,让人误以为这里就是永恒。陶渊明的桃花源正是这个神话的开始,在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国度,鸡犬相闻,人们自足自适。挑花源是陶渊明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他的心幻化出一片美景。我想,他早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乱,穷困还有孤独。那些美丽的诗篇突围了生存的处境,平静诗意梦幻般的美是他对乱世的抗争,他以美的大梦围困了自己,正如那个挑花源,他精心营造的世界。陶渊明挺进了存在的时间,那里虚实相生,晃荡着人类的生死、焦虑、幻梦。
在黄昏消失殆尽的时刻,我们侧身进入一家泰国餐厅,灯火辉煌,异国的味道在空气中飘动。黄色绿色树叶形状的瓷具整齐摆放,盘头裙装的小姐在我们面前,热带国家的风情掀起我们的情绪。现场伴奏响起,两个东南亚面孔的女生唱起热情的歌。低头吃起仿佛热带雨林味道的菜,棕树沙沙作响,一朵朵浪花拍过海滩。我想起头天吃的东坡肉和西湖醋鱼,多么的中国。入夜,我们走在西湖旁,雨滴与微黄的灯光在垂柳摇晃,湖面在光影与黑暗中无声沉默。我低着头,静静走过,对面的城市明暗斑驳,寂静而喧嚣。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西湖与这个城市交织疏远与亲密,恒久的关系。
像是从前某个夜晚遗落的微雨
我来到南方的小站
檐下那只翠绿的雌鸟
我来到你妊娠着李花的故乡
我在北方书籍中想像过你的音容
四处是亭台的摆设和越女的清唱
漫长的中古,南方的衰微
一只杜鹃委婉地走在清晨
(戈麦《南方》)
信步而行,抬头见白墙小园,上印西泠印社,侧身进园,别有洞天。西泠印社,研究金石篆刻的学术团体,有“天下第一名社”之盛誉,原来在此。室、亭、房、阁依山势而建,彼此相互映带。过竹阁、柏堂,石龟下一株兰草,石上刻“渐入佳境”。沿山而上,修竹藤蔓,山川雨露图书室一盏灯光昏黄,温暖独立。石交亭外绿色蔓延,曲廊尽处宝印山房,外挂细锁一把,有隶书联。石梯小径蜿蜒,种有紫藤,为鸿雪径,筑于1913年,名取自东坡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四照阁、剔藓亭、印泉、仰贤亭、还朴精庐一一经过,摩崖凿石墨迹清晰。至一开阔处,西湖映入眼帘,是谁选了这么一处?孤山南麓,湖山绝胜处,人文与自然浑然一体,正是天人合一的圆满。
杭州,一个小城,老旧的房子和窄窄的街道,当然,还有夜色灯火,激情、阑珊,在斑斓的灯火中,我无法将这个小城与古典的诗词和自己心仪的诗人联系起来,我陌生于这个城市,或许是因为我已经被西湖融化,在那博大的美面前,杭州太小,而我,浑然忘我。错过了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次钱塘潮,年轻的司机轻言细语,绕着弯地表达着不愿意去的意愿,一眼望去,一个红灯口排着长长的等待通行的我们,这个小城的交通让我犹豫起来。等到两个小朋友来,问一个在出租车上悠闲打着毛衣的阿姨,此时去钱塘还能看潮吗?她闲暇一笑,大概是笑我们没事儿找事儿,带有几分可怜我们的语气,软软地说,现在去看什么,人家早过了,有时间的。我们也惭愧一笑,觉得问题问得低级。她一抬脸,露一个热情的笑脸,问我们从哪里来打算到哪里去。我认真看她,精心的装扮,画了淡妆,姿色犹在。她的车停在西湖旁边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就这样一针一针勾着线,和我们一句一句地说着话,我想,她是开这车来这里聊天的吗?离开杭州的那天,一个河南男子开着出租车,也是一句一句地跟我们聊,语气平缓,漫不经心又带点激情,说温州女人跟杭州女人不一样,温州女人勤快,到哪里都能吃苦,讨人喜欢;杭州,太悠闲了,他说,你看看,西湖旁边每天多少人,一坐一天,啥都不干。他说他从河南来这里五年了,就喜欢这里悠闲,西湖又漂亮,不想离开,就是房价太高。印象中,杭州是全国城市中幸福指数排前几位的,和这悠闲有很大的关系吧。除了像我们这些在美景前失语或者兴奋激动的游客,多数人就那样,平静地淡淡地,在白堤、苏堤上游走,在木凳子上坐上一整天,对我们这些游客的各种问题、言行持宽容与耐心。我们拦下一个人,他说他刚授完课,从学校过来,他准确地告诉了我们雷峰塔所处的位置;另一个是西湖讲解的志愿者?背着手,对西湖的历史传说如数家珍,一路听过去,时间长了,觉得无功不受禄,他的博学又令我们惭愧,赶紧溜了。成都的悠闲滚着浓浓的烟火气,很张扬又很私人,生活的根扎得深,透着烟火袅绕的美。成都出诗人,也不奇怪;在丽江的一个小街,一个纳西族老妈妈坐在门前纳鞋底,我无法忍受那样的寂静与空无,我感觉到死亡与生命缠绕得如此紧密,时间停止了,尽管,城里的喧闹离我们咫尺。第二天,我收拾起行李逃了。杭州的悠闲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西湖阻碍了我对这个城市的认识,我只记得那个精心装扮的开出租的阿姨,悠闲地与我们一句一句地聊。
想起米兰?昆德拉的《慢》。“慢的乐趣怎么消失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了?民谣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那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捷克有一句谚语用来比喻他们甜蜜的幸福悠闲生活:他们凝望仁慈上帝的窗户。凝望仁慈上帝窗户的人是不会厌倦的;他幸福。在我们的世界里,悠闲蜕化成无所事事,这则是另一码事了。无所事事的人是失落的人,他厌倦,永远在寻找他所缺少的行动。”